王英辉:先生张云锦(连载·2)
明年是西府早期地下党的先驱者之一张云锦先生110周年的诞辰,谨以此文纪念与先生一道出生入死且毕生无怨无悔的先辈们!并向先祖父的恩师们:雷星阶、张云锦、郭子直、任文明、庞怀靖等已故教育家致以深深的敬意!
——题记
先生张云锦(连载·2)
王英辉
3
1927年的早春,微寒料峭,张先生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省城。
他身负重任,受中共岐山特支委派,前来西安中山学院参加如何组党的培训学习。
那些熟悉的导师再次一一登台,刘含初、魏野畴、李子洲、赵保华等西北党组织的先驱们全都来了,他们将马列哲学,政治经济,社会科学与党建理论一一剖析,娓娓道来,张先生听得特别认真,记得特别仔细。潘自力、程士诚等人的精彩团课,他也是一节不落。
课余,被推为学院团总支书记的张先生依然那么热心、活跃、充满斗志,讨论会、办壁报、小聚会,都少不了他的协调组织。国共合作创办的这所革命大熔炉里的锻造淬炼,已经让青涩味逐渐脱去的张先生真正成熟强健起来!
三月,桃红柳绿的季节里,张先生的心情别样激奋。在团中央特派员、共青团西安地委书记吴化之同志的介绍下,张云锦先生由共青团员正式转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举起拳头宣誓的那一刻,张先生深深明白:十八岁的他从这时起,就要将毕生的心血全部倾注到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宏图大业中去了!他欣然接受了中共陕甘区委书记耿炳光与中山学院院长刘含初的叮嘱,作为这批学员中的优秀分子,他需要提前毕业,回原籍组建农民协会,在岐山开展农民运动!
临行,陕西农民运动的领导人、省农协主席王授金还特意委派他为陕西农协特派员,对如何发动广大民众作了具体部署。
与此同时,张先生又接到了中共岐山特支书记李琦发来的一项指示,他迅疾向组织做了汇报,得到中山学院的介绍信后,他又马不停蹄赶往驻陕国民联军司令部,拜谒总司令于右任,当面向“于大胡子”陈述岐山教育局局长蔡蔚文奴化教育思想的弊端,请求当局从百年大计的长远利益着眼,从周礼之乡的风气与传统慎重考虑,顺从广大人民的意愿,立即撤销其目前的重要职务,以平众怒,以安民心。
张先生充分展现自身能言善辩的口才,极力举荐一向同情支持革命的雷星阶接替蔡氏之职。
于司令是个开明人,听罢连连颔首俯允,大笔一挥,批令教育厅办理。张先生遂往省教育厅面见杨明轩厅长,杨系前三原三师教师,跟张云锦是老熟人,当即便将任免令办妥。
雷校长众望所归地当上了岐山教育局长,李琦补上了职业学校校长的空缺,张先生任训育主任兼文书,曹永丰被委以第一高小校长重任,同为共产党员的何士元被聘为教育局督学。一时间,岐山教育界的行政大权几乎全都牢牢地掌握到了党组织的手里!
盛夏的落星湾,翠竹青青,溪流潺潺,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清幽之地。
山里的迷人景致与当地群众的窘迫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许多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居无定所的农民在茅草庵里艰难度日。这里佃农、贫民居多,土地虽集中但矛盾很突出,多年以来,“山高皇帝远”的地理区域决定了一方特殊的生存环境。地主恶霸有恃无恐的剥削压榨,加上当地民团的极尽欺凌,年年月月的强收地租和高利贷等罪恶行径,更是让手无寸铁的山民一刻也喘不过气来。
张先生偕共产党员侯百里、祁俊德、王文治等,对外以国民党岐山县党部名义,来到落星湾开展农民运动,他们几个明白:这次的工作,无疑是挑了一块硬骨头来啃。但身为共产党员,越是在艰难处境里,便越是要有一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气概!
4
斯斯文文的张先生住到了一座破庙当中。
师范学校出身的张先生与教师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跟他们怎样接触,怎样交流,怎样谈心,自然要比其他人得心应手。
十方院小学的教师付文忠,落星湾小学的教师王文良先后走进了他简陋的下榻处。
张先生之所以要跟他们交朋友,主要看中了对方有文化,基础好,接受新事物的感知力与判断力会更强一些。
在偏远地区,消息一直不灵便,人们素来对当教师的人看得高,看得重,总认为教娃娃们念书的“先生”是能人,是最有见识的人。
这些人一旦争取过来,不仅对自己立足当地搞活动至关重要,而且他们的积极参与,必能影响和带动周边更多的人投身到“农运”的队伍里来。
几次接触下来,确定对方的人品跟觉悟值得信赖后,张先生开始慢慢向他们渗透革命理念,适时掏出被褥下面藏着的进步书刊,让这两个年富力强且思想活跃的教员接受心灵上的洗礼。
在了解情况,筹划运动的间隙,张先生他们办起了农民识字班,用最质朴的语言,最浅显的道理,最容易接受的方式教育引导这些山民们寻求自身解放。
落星湾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张先生几乎徒步走了个遍。
躲在暗处的反动分子时不时窜出来搞个破坏,使个手段;不明真相的乡亲有时也会紧掩门户,拒绝来访。遇到下雨天,拄根竹棍的张先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山道上,饥一餐,饱一顿,晚上凄风苦雨,破庙阴冷,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年轻的张先生怀着对党火一样的热情,毫无怨言,从不退缩,一如身后那一杆杆直指苍穹的竹子,挺立在云雾缭绕的山巅。
他找来了陈全娃,一个日子恓惶得提着裤子都寻不着腰的佃农。
为啥叫个全娃?
我爹说了,哪里缺哪里补哩!我屋里啥都不全活么,安个“全娃”的名字,指望着我这一代吃呀住呀的啥都齐全了,给先人争口气么!
凭啥给先人争气呀?
我有这一身力气哩么!
靠你的名字不管用,凭一身蛮劲也不行!
你是先生,你站得高看得远,你说咋样弄才成?
把那一伙吃人肉喝人血的瞎熊拉下马,你敢不敢?
咋个不敢?早都想砍了那一帮狗头!
好!有血性!别再信“全娃”“缺娃”那一套迷信说辞了,你是一个有觉悟的农民,我看打今儿个起你就叫“觉农”吧!
嘿嘿,我一个大老粗,先生还夸哩!还给我起这么亮堂个名字!行么,今后先生说咋弄咱就跟着咋弄么!
我想让你做农会的头头!
啥?当头头就是领导么,我不识字么,怕弄不好吧?
你放手弄,看文件读文件有几个教师哩!
与这个敢作敢为、豪爽耿直的佃户的深度交心极为顺利。
有了奋斗目标跟引路人的陈觉农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娃娃先生”知道那么多世界上的事情,国家的事情,还介绍自己这个毫无社会地位的老农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地方上的人和事,陈觉农如数家珍,谁家困难得揭不开锅了,谁对地主有血海深仇了,哪一个虽不识字却极明事理了,他都了然于胸。
经过私底下坚持不懈的一番串联,又有姜秀、李义生、王治中等几个素质过硬的农民被吸纳进来,成为西府地区屈指可数的早期农民共产党员。
其中24岁的李义生更是难得的一员外来急先锋,他的整个人生也因为张先生领导的这次农运而彻底改变。
出生于四川巴中地区的李义生,原名李学信,从小能吃苦,脑瓜灵,在农民识字班进步很快,被张先生一眼看中。他几年前从家乡逃荒到陕西,最终落脚在岐山境内独一无二的水洼地—落星湾,原本吃小麦白面的地方,却因昔日蜀军屯兵开垦,留下了种植水稻吃大米的生活习俗,这让李义生在背井离乡的秦地倍感温馨。
李义生把巴中特有的草纸背到汉中卖掉,前往宝鸡购买一批烟叶,返回巴中后贩卖给烟摊或有钱人家,赚取其中的一个差价。小生意养家糊口应该不成问题,可他的钱从没寄给家眷,有时还以看病为由从家里要钱。
可以断定,被张先生革命思想陶冶至深的李义生将一笔笔赚来的钱财,全部用在正经事业上了。巴中老家的李学科等保甲长隔三差五去李家征粮催捐,探查行踪,时而呵斥李妻杨金贤一通:“李学信又从汉中上宝鸡接“乌棒佬儿”(巴中当地称革命者的方言)去了!”
正是有了陈觉农、李义生等人死心塌搞运动的高涨情绪,张先生的工作才能如火如荼地干起来。随着党员人数的增加,西府地区第一个农民党支部—落星湾党支部成立,陈觉农任书记。接着又在落星堡、张家村、鸿沟、八家村、九家村相继组建了五个农民协会,李义生等骨干分别被推为负责人。在此基础上,拥有200多会员的落星湾区农民协会也应运而生,并有了自己的自卫队,陈觉农肩负起了主席跟队长的职责,团结起110名青壮年农民,配备了猎枪、大刀、长毛等武器。
响彻云天的欢呼声中,张先生带领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群众斗争劣绅王凤岐;兴修3里长的引水渠;创办农家人自己的夜校;办起了正规的初级小学……
半个多世纪后的1984年7月10日,陈觉农的表弟屈养杰回忆农会,对当年的往事也历历在目:“他(陈全娃)的名字是张云锦改的,意思是觉悟的农民。农会在老马殿办公,白天教娃伙念书,晚上给农民讲课,办农民夜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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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北平传来了让人心头滴血的噩耗。
党的北方负责人李大钊4月28日被反动军阀张作霖秘密绞杀!
两个月后的6月下旬,中共岐山特支以国民党县党支部名义,组织全县各界2000多人,在县城文庙集会,深切缅怀这位伟大的革命先驱。大会主席台两侧张贴着墨迹未干的雷先生撰写的挽联: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谁当为首?北平城四二八惨案君居第一!
会场正中悬挂的李大钊戴着眼镜、留着八字须的大幅肖像正是张先生一丝不苟的手笔,几个晚上熬夜起草的悼词,更是让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
气氛凝重的纪念大会上,张先生以省农协特派员身份高调出席。
到底是小伙子,尽管连续工作几个昼夜,双眼布满血丝,但会场上的张先生依然神采奕奕,精力满满,穿梭在台前幕后的他,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活力,一点也看不到些许倦怠的气色!
这年7月,在县教育局局长雷星阶主持下,刘家塬上办起了单级师范学校,李琦出任该校校长。党的领导机关随之也迁来,张先生受聘为兼职教员,继续负责特支的文书工作。
长期超负荷的劳作,终日睡眠的严重不足,导致张先生染上了肺结核,动辄便高烧不退,即便这样,他也从不停下手头的事情。
转眼间又一年的暑假到来,草木深深的刘家塬畔一下子喧腾了起来,刚刚诞生的单级师范校园迎来了一大批教苑精英。教育系统的132名教师学习会如期举办,张先生应约向与会人员讲解《社会发展史》,阐明国民革命的意义。
教师队伍里总是藏龙卧虎,张先生在一期的学习会期间又发现了不少寻求进步的优秀教员,针对性地接近他们后,将马列书刊一一送到了对方手上,极大充实了正在发展中的组织力量。
张先生遗迹
在接下来的中共岐山区委成立会上,张先生当仁不让地被委以宣传委员的职务,作为联络西府其他各县活动的交通员,张先生常常要去往临县执行任务,机智多谋的他多次冒着生命危险,承担了党的秘密文件跟重要人员护送事宜,虢镇的何寓础、刘尚达、黄中哲以及扶风的李特生等共产党员,均对张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很多年过去后仍在津津乐道当时的情景。
这时,从陕北传来了张先生在中山学院学习时的领导刘含初遇难的消息。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刘含初参与组织召开万人大会,声讨国民党新军阀罪行。6月份的时候,中山学院被封闭,刘亦被撤职。但是这位铁汉子始终拒绝国民党右派集团的拉拢,根据党组织统一决定,准备赴苏联学习。8月15日,刘含初回乡探亲,准备与家人道别,行至宜君县石堡村时,被陕北军阀井岳秀派人残忍地杀害。
一代才俊悄无声息地倒在了血泊中!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张先生潸然泪下!
1927年11月,共青团岐山县委在刘家塬的单级师范正式成立,最初的团县委班子由三人组成,张云锦任书记,何士元、雷宏声任委员。
又是一季春来早,惊蛰过罢虽已好几天了,但空气里依旧裹挟着一缕又一缕清冽的冷风。
3月初,省委受“左”倾盲动主义驱使,发出了一纸紧急通知,要求地方组织一律在3月8日—18日举行“反国民党、反军阀混战”的宣传周活动。
身为党员,对于上级组织的指令,张先生历来都是无条件坚决执行。但是这一次活动的后果,真的令他始料不及!
18日当天,县城北操场上,纪念巴黎公社大会的集会拉开帷幕,从周边的各个单位陆续涌来了3000多人,教师、学生、士兵、店员、居民,就连落星湾农协自卫队的队员也肩扛红缨枪,手持大铁刀威风凛凛地前来助阵,可谓“工、农、学、商、兵”齐聚一堂。会议号召工农与革命青年联合起来,继承巴黎公社的革命精神,夺取政权,消灭军阀,打倒帝国主义,争取中华民族的独立自由。
随后的公开示威游行,张先生与其他党员一起,自始至终站立在乌泱泱的队伍最前列,带领他们,振臂高呼“有土皆豪,无绅不劣”!
各色传单像漫天雪花一样四散飘舞,“打倒新旧军阀”“打倒冯玉祥御用的陕西省政府”等赤裸裸的标语满街皆是。
活动虽规模空前,声势浩大,但正是这样缺乏保护意识的盲目行为,导致了岐山党组织与绝大多数党员的集体暴露!
这次纪念会后,张先生领受区委委派,赴省城西安参加省委工作会议,并向上级汇报了岐山党团组织工作及“3.18”大会情况。闭会后,张先生又承担了给西府各县党组织传送会议文件的任务,他驾车就熟,再次将秘密文件伪装好,按照约定的暗号,分送至乾县、兴平、礼泉、扶风等地,尽管险恶环生,危险重重,但每一次都被他巧妙安全地避开。
张先生丝毫没有意识到,“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浓浓雾霾已渐渐袭笼过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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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英辉,岐山益店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省楹联学会理事,宝鸡市楹联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看今朝》杂志副主编。宝鸡市青联委员。15岁开始发表文章,迄今已有200余篇作品见诸全国各级各类报刊,先后获奖十余次,参编文学书刊60余部(期),著有《桃花悄悄红》《百年沧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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